顾在北讨厌方南。
不是的。
顾在北讨厌这样的自己。
逃出医院那天,冰冷的空气让顾在北觉得自由得要命。当贼一样往医院的反方向窜逃,顾在北不敢狂奔,即使他很想,但是身体不允许,他可不想刚刚逃出来又因为晕倒被送进医院。
不过最后还是被送回去了,因为他不知道去哪里。
天太黑了。没有星星,没有月亮,没有光。朦胧的路灯灯光晕开他的视线,他的心散空成一片,再也凝聚不起来。在这一刻,他无比明晰得感受到这样只有冰冷空气粘附咬噬着的,孤身的自己。这让他颤抖。
顾在北忍着寒冷,爬上矮墙,他瑟缩着身体,却有些想笑。
医院其实很好,有父母的照顾,有医生护士的看护,有温暖的床铺,为什么要逃出来呢?如果自己提出出来逛逛的话,没有人会反对的,为什么非要逃出来呢?
顾在北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,左脚脚尖扬了扬,顾在北用右脚背压左脚,朝左脚尖发问:“你干嘛带我出来,现在好冷诶,你说往哪走?”
没有回答,当然了,自己的脚哪能回答自己。但是顾在北自己把自己逗开心了。
顾在北忍着冻看了会儿周边,左右都是四通八达的大马路,前面是他跑出来的小巷,他整个人往后转,后面是荒芜的废弃建筑。
头转回来的时候顾在北开始感觉发晕,眩晕感加剧地很快,自知不妙的时候已经天地翻转,顾在北失去意识,皮肤残留的触感接收到的是令人安睡的温暖。
顾在北就是因为件温暖的棉袄认识了方南。
方南成天都很无聊,比自己还无聊,无聊到只剩下自己二自己。
有一天顾在北在背后听见方南嘀咕,仔细听才发现她在念手里的笔不出油,她一个劲儿的哄啊劝啊,急了还骂,简直把这只笔当成了自己不孝的亲生骨肉,那表情认真又严肃,顾在北忍不住想方南是不是有和一只笔沟通的异能。
顾在北贴在方南的椅背上,问:“方南,这支笔对你是不是有特殊的感情啊?”
方南头也不回,看脑袋像是在认真思考,然后说道:“这支笔,是在我7岁的时候,一个茅山道士传给我的,他说我,命里自带仙气……”,话没说完,她自己低头憋笑憋得直颤。顾在北只好好心替她补上:“所以……他觉得你是笔仙?”
笑声戛然而止,顾在北看到方南垂个头,凑近了一些,也许是感受到他的靠近,方南恨道:“就你知道的多。”
顾在北笑,带着颤音说:“没有没有,众仙平等,笔仙也是小仙女嘛。”
方南看了顾在北一眼,也不多计较,拿着笔甩了两甩,一字一字写下,“君子报仇,十年不晚。”下一行是:“2017年12月25日,S市云想区青桐路12号,有顾某某说我是笔仙。”
字字珠玑。
顾在北看的目瞪口呆,由衷叹道:“原来女人都是这样记仇的啊……”
然后就见字底下多了一行:“聪明可爱,美丽善良,温柔似水,落落大方……”笔顿了一下,顾在北想方南可能一下想不到怎么夸自己了,等了一会儿,就见方南继续写到“俱往矣,数风流人物,还看今朝。”
嗯……。顾在北词穷,装作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。
方南是多么奇妙,多么不可思议!顾在北想到方南的时候,就会想到她站在波澜沉浮的山影上,看着那盛大的夜幕里,闪烁着的璀璨星原,而他远远看着,远远向往。
他过不去,他只是一个连健康都没有的病人。
和方南表白后没几天,顾在北再次因重度贫血晕厥被送入了医院。他睁开眼,眼前是苍白的墙壁,猩红的液体和连向自己的输液管。
抬手很费力,扭头也很费力,大脑昏昏沉沉,嘴里有血特有的腥味,胃里传来阵阵恶心。而他的神志仿佛跪卧在满是霜雪的冰原上,无比清晰,却又完全麻木。
顾在北睁着眼,父母关切的面庞在他眼前晃动,护士也来过几次,他记不清,也看不大清,也无关紧要。
再过了几个日夜,顾在北觉得好了一点,慢慢对身边的环境认知清晰了起来,能感受到略有点硬的温暖被窝,能感受到从手背流入略带凉意的液体,能听到父母与身边的病友轻声交流,看着窗外的蓝天,抚上胸前,想知道究竟胸腔里是否还有一颗心在跳动。
慢慢的顾在北能坐起身了,能和父母亲戚,或者是身边的病友微笑着聊会儿天,这时候他会想方南在做什么,然后慢慢想到了那片令他憧憬的星原,而几乎同时,他的思想就会被拉回到眼前,手臂上的一个个针孔,蓝白条纹的病服和床铺,以及永远不够明亮的房间。
顾在北爱为他治疗的医生和护士,爱他的父母,对于身边的人和事物,他都觉得友善可亲,可当他一个人坐着的时候,他发现,其实他根本看不到自己,对于自己是灵魂还是人类,他迷惘无知。
——方南啊,方南——他的心里有一个声音在吟唱。他看着外面的夜幕,静静聆听。
在街边遇到方南的时候,顾在北不知道是偶然还是必然,他原本只是想在方南住所外待一会儿。
眼前的方南正蹦蹦跳跳的踩着地砖玩,顾在看着她越来越近,他也有些紧张,可当方南走到身边,她却头也不抬,轻巧地路过。
顾在北无法描述此时的心情,他有点忍俊不禁,也如石沉海底。
他抬头看向夜空,却什么也没看到。
想一想,这场相遇,只不过是一个从寒雪中奔逃而来的人,忽然迎来了一阵本不属于这里的暖风罢了——
顾在北吐了口气,终于下定了决心。